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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玉琮的象征意义,徐峰有一篇奇文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一家之言,无明显反响。过去我读此文,只是觉得比较新鲜,没有感觉到有多少可取之处。现在不同了,通过上面的讨论可知,徐峰的研究还真抓住了可能的要害之处(徐峰:《良渚文化玉琮及相关纹饰的文化隐喻》《考古》2012年2期)。
徐峰没有跟从前人的思路走,他发现玉琮的形制、神人兽面纹与龟或有关联。他通过对玉琮和龟进行比较,利用考古、古代文献、神话等多方面的证据来发掘玉琮形制及纹饰所隐含的原型、文化意象和社会功能,又开拓了一个新思路。
他的描述是,玉琮的形制为外方内圆的柱形,好像方柱套在圆筒的外面,圆筒内空,上下贯通,外形略呈上大下小,外壁有纹饰。他注意到一些学者从考古类型学的角度来探讨玉琮的形制渊源,认为玉琮起源于镯。如王巍将良渚文化玉琮按其形制分为A型短筒形琮和B型长筒形琮,其中A型被认为年代最早,属良渚文化早期。其形状近似手镯,孔径大,器表有四条竖向宽凹槽,以减地法突出四块对称的弧面,面上阴刻兽面纹图案,形象生动。如此已暗示了玉琮与手镯的密切关系。
杨建芳亦推定琮源于镯,所利用的证据之一也是张陵山的发现。除张陵山的那件玉琮外,同属良渚文化早期的江苏昆山县赵陵山墓葬中出土的玉器,外方内圆,器身不分节,两端无射(筒口),通体光素,加上相关资料报道其出土时穿戴在墓主右臂上,也为琮起源于镯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黄翠梅认为该器是原始型玉琮的代表,其功用明显与手镯无异,应可视为一种方形玉镯,且主张该器的发现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早年梅原末治以玉琮起源于手镯之主张。
琮源于镯这种观点,目前颇得研究者们的赞同,毕竟无论是张陵山还是赵陵山,这两件玉器都与典型的琮在形制上比较接近。
良渚文化玉琮(江苏吴县张陵山)
良渚文化玉琮(江苏昆山赵陵山)
徐峰显然并不完全接受这样的认识,他认为在典型玉琮形成过程中,很可能有龟的因素被添加进来,这一因素包含了龟的体形特征和文化意象。刘斌也说玉琮上的兽面纹是构成良渚玉琮的核心因素,是良渚玉琮的灵魂,而琮体本身从一定意义上讲,只不过是为表现这一灵魂而设的躯壳。形与纹,研究琮的喻义缺一不可。
在讨论玉琮形制、纹饰、文化意象时,徐峰觉得其核心要点都将指向龟。龟在中国早期人群的日常和精神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大量的证据显示了以龟随葬的习俗及其所反映的龟灵观念,降至殷商,则龟卜盛行。在良渚文化的中心分布区环太湖地区的考古发现中,食剩的龟壳、破碎的龟片也屡有发现。
徐峰以为龟与玉琮在形制结构上有明显的可比之处。琮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外方内圆的结构,外方像地,内圆似天,反映了中国早期的宇宙观模式。这一点,恰与龟相似。龟的形制和文化意象与早期宇宙观模式有着密切的关系。龟本身就是一个天圆地方宇宙观的微缩化模型,所谓上隆法天,下平法地。而在背、腹甲之间,若去除内部组织,保留一个完整的龟壳,则正好形成了一个空腔,象征着天地之间的虚空。
过去将龟与玉琮联系起来的学术观点并不多见。美国学者艾兰(SarahAllan)在讨论龟的形状时,曾经点到龟与玉琮的关系,但没有涉及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她在论述“亚”形符号时,认为它是地为方这种信仰的来源,在形状上极像龟之腹甲,而如果在这个图形的四角支上四足,便支撑起一个圆形的天,再进一步将这个图形扩大成大的方形,便形成了一个琮形。这一支上的四足,在龟而言,正是龟的四足。
徐峰注意到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龟的足曾扮演撑天的天柱角色。《淮南子·览冥训》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王充《论衡》谈天也说:“共工折之,代以兽足,骨有腐朽,何能立之久,且鳌足可以柱天,体必长大,不容于天地。”徐峰说这段记载不但交待了天崩的原因是共工折之,还说到兽足易朽不能担任天柱,而要选用能立久的鳌足,即大龟的足。
徐峰将鳌足与琮角相提并论,他说对玉琮而言,这个四足的部分,则是玉琮的四个角,剖面呈柱状。玉琮四角的高低因琮而异,比如越到良渚文化晚期,琮身就越高,自然这四角的柱也相应增高。他相信玉琮上四柱的文化意象,显然与龟足是类似的,即萨满教宇宙观中的宇宙轴(cosmicaxis),这个轴可以是神山、天梯、世界树、龟足等等。
玉琮四角象征天梯这一意象早在张光直当年对琮的研究中就提到了。他指出琮在古史上的意义,琮兼圆方,贯通天地,并考察了琮这类法器上的动物形象,认为是巫师的助手,用来协于上下。玉琮上的兽面纹饰正好是琢刻在这四角的柱面上,琮节越多,就越能形象地反映出动物助巫师交通天地的轨迹。
良渚文化矮体与高体玉琮 (浙江余杭反山)
对于玉琮四角的关注与解释,这个提法颇有新意。徐峰觉得玉琮的四角不仅在文化意象上与龟足相似,通过两者形制的比较,以及玉琮形制本身的演变,很有可能玉琮的四角就是以龟的四足为原型发生转化、变形、改造而来的,琮的四角是逐渐伸展出来的。
杨建芳也注意到玉琮纹饰凸面由圆弧到折角的演变,徐峰进一步以为,如此明显的变化,可能有某种观念在引导,它们或许象征着龟足。良渚人在以龟为原型制作玉琮之外,还直接用玉做仿生的玉龟。浙江余杭反山17号墓出土1件玉龟,龟外露的四足与玉琮的四角还是颇为相似的。更为酷肖的证据来自辽宁阜新胡头沟红山文化M1的1件玉龟。该玉龟头部微缩,雕出目、口、爪等细部,龟背略鼓起,近六角形,龟的四足像极了琮的四角。这两件玉龟很好地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即从俯视角度的龟与玉琮外形上的相似,令龟成为玉琮原型的潜在备选者是完全可能的。
良渚文化玉龟(浙江余杭反山)
红山文化玉龟(辽宁阜新胡头沟)
我与其他许多人并不能顺畅地接受徐峰对玉琮四角的解释,当然也不能贸然否定它与龟形之间可能的联系。为了说明这种联系,徐峰又由琮上的神人兽面纹进行了解读。他注意到杨建芳认为兽可能是猛虎,刘方复、汪遵国也认为是虎,李学勤认为可能是龙的形象,较多的学者认为与鸟有关。他自己认为兽之原型可能是龟,神人兽面纹上部之人是一个负于兽背上的蹲踞式人形,下部兽的原型是龟,他由此想到郭沫若将人与龟组合的图形释为天鼋,也即黄帝。
在《太平御览》卷七九所引战国时佚书《尸子》中有黄帝四面的传说。那记述的是子贡对孔子的一次发问,子贡问的是如何理解“古者黄帝四面”之说。对照玉琮恰有四角,柱面上多刻有神人兽面纹,黄帝又被称为中央之帝,依《庄子·应帝王》说中央之帝名曰混沌,似乎良渚玉琮上的神人像就是黄帝之像,虽然徐峰并没有明说。他还提到玉琮外方内圆,象征天地之间的虚空,这虚空正是混沌,进一步点明琮与黄帝的联系。
徐峰还注意到叶舒宪将金文中人龟复合图形视为宇宙模式的象征,这在良渚玉琮等器物的纹饰上也能看到。“琮形制本身即是一宇宙观模型,而纹饰也体现出类似的模式无疑是一种强化”。他觉得将神人、龟与玉琮上其他纹饰作整体性思考,可以进一步确认将兽面原型归于龟的合理性。
论证合理与不合理,还远不是定论。为着进一步提升这种合理性,徐峰还注意到了前良渚时代的龟灵崇拜。他例举“海岱地区、长江流域用龟甲随葬的习俗久已有之,龟甲往往经过加工,内中还置有骨针、锥和石子等物,摆放位置则绝大多数置于腰间。关于它们的功能,有响器说、占卜说等观点”。“不论龟甲有何具体功能,人死后用其随葬,定与龟的特性有密切之联系。龟是灵物,乃长寿的象征”。
实际上,如果是寻求龟与琮之间关联的证据,徐峰提到的葬龟已经到达找到最终答案的边缘。可惜,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所以让我们觉得在徐峰的文字里,琮与龟之间的距离依然有些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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